李商隐

半醉

[想说两句韩偓,说着说着就越说越长了]

韩偓年轻时和入仕以后的诗作风格差别很大;年轻时绮丽悱恻,年老后慷慨悲婉。香奁集是他入仕前所作,但是却比后来的悲歌更为出名,大概不经离乱之世,就无法体会到诗人的悲慨吧;

可能也是因此,明清迭兴之际的王夫之非常推崇韩偓,以气节论之,他认为韩偓差不多是亡唐第一节臣了(不过王夫之《读通鉴论》里的这一节隐约让人觉得他是在为自己没有明廷殉国开脱,呵呵)。韩偓也确实算是条硬汉,于大厦将倾之时,仍能守正不挠,宦官要杀他,权臣要杀他,强藩要杀他,屡屡白刃加颈;特别是在李茂贞的强逼之下,拒不草制,其时真是命悬一线;

所以韩偓晚年的诗中有温、李不曾有的悲慨。这种慷慨之意,非亲历兴废而不能得。义山的悲婉,凄清而哀;而韩偓的悲婉,不失激昂之气。

温、李、韩三人相比,感觉上李、韩更相近一些。温庭筠除了绮罗脂粉之词外最多不过浩叹壮志难酬,即便有兴亡之慨,亦不如李、韩的感时伤事之作,大概是温庭筠缺乏真实感受的缘故。

韩偓很爱喝酒,并且应该酒量不错,因为他有一首《半醉》,能到半醉这种境界的人往往都是海量;酒量比较小的人,要么不喝酒,要么稍微一饮就要找个手电筒往天上爬;说人千杯不醉是假的,最多是千杯不倒,喝酒的乐趣或是悲凉就在半醉半醒之间,所以韩偓说:“往事空因半醉来”很传神;

半醉之时如果和故人朋友在一起,多半是乐事,但是如果和韩偓一样:“索寞襟怀酒半醒,无人一为解余酲”则是悲凉,所以他看到的是“岸头柳色春将尽”,听到的是“船背雨声天欲明。”柳耆卿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大概就是从韩偓这里来的。

说到韩偓对于后世词人的影响,其实很多宋词佳句都是来自韩偓的诗中。韩偓的《懒起》也许知道的人不多:

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但是这却是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的蓝本。还有韩偓的《偶见》:

秋千打困解罗裙,提点醍醐索一尊。
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然后有李清照的:“和羞走,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所以即使《香奁集》里,也不乏清丽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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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荷·昼暖·铁门槛

(重新开始用标志性的三段体:》)。重翻李商隐的诗集,读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诗的末句和《红楼梦》中所引用的不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曹雪芹引错了一个字,把“枯”字写作了“残”字。

当然,老曹引错字倒也不稀罕。俞平伯的《红楼心解》中提到了两处更重要的“错引”诗句。一是把陆游的“花气袭人知骤暖”郑重其事错引为“花气袭人知昼暖”,二是把范成大的“纵有千年铁门限”大张旗鼓的错引为“纵有千年铁门槛”。前者郑重其事,是因为书中这句引用出现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宝玉郑重回答贾政问题是认认真真引出的;后者大张旗鼓,是因为书中着重强调“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但是还把这句引错了。所以俞平伯认为曹雪芹有可能是故意的,也不无道理,特别是第二个“铁门槛”。而第一处强调“昼”似乎也是另有深意,毕竟花袭人只是在贾家如日中天的时候才“暖”,贾家破落后,就另嫁蒋玉菡了。

可是前面提到的“枯荷”与“残荷”俞平伯却没有任何的解释,也许是他觉得不值一提吧,但是仔细吟读,却发现“枯”与“残”之差别,使得两句诗的意味迥然不同,细想,大概是留枯荷的是天,留残荷的是人吧:

秋霜未零,枯荷犹在,荷叶雨声,天若留以助相思之况味,盖清宵辗转,夜雨无眠,是寂寥的寄怀之意;

而人刻意的不除残荷,听其雨打零落,却是破败的迹象……

也许老曹此处果真也有他的深意,也许,只是他的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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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聊聊英译李商隐

起因是见到有人提到陆谷孙(唉,又怀念起我本科在地下室丢的那本大辞典了)给一本英译古诗作的《序》,恰好拿李商隐的一首诗作例子:

詩顯然經過博搜精選,懷春類、怨婦類等的名作無不包含,頗見心力;譯文最大的特點是直白,忠實于原文,力戒藻繪發揮,連 ‘蠟炬成灰淚始幹’一句中的‘灰’字也照樣譯作‘ashes’。大家知道蠟燭燃盡盡成燭油(wax)而並不化作灰燼,裘譯雖悖生活原貌,卻以‘灰’字的各種淒慘聯想盡現原詩情貌,不由得你不接受這種譯法。五味雖甘,寧先稻黍,應當說把原詩的本體意象如實傳達,對外國讀者是尤為對路的譯法,深受中國古詩意象激發靈感的Ezra Pound等大家也說過類似的話。反觀坊間有些以譯介中國古詩自詡的先生,動輒強作解人,冥識玄詮,又殫精竭慮,靡辭筆端,這樣活譯(有人稱野譯)出來的東西很容易失真走樣,對于促進中外詩緣乃至文化交流不利。”

大学时读了不少许渊冲翻译的古诗(因为很敬重的一个教授似乎许渊冲的粉丝),熟悉许渊冲译作的人肯定知道,许老先生的翻译向来是以“意”为重的,和陆老先生的看法正好向左 … … 又看到有同学翻译《锦瑟》(link):

发信人: josephine (jo), 信区: ChineseClassics
标 题: Re: 英译李商隐 (转载)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Feb 25 14:27:47 2009)
我上个月也翻了一首,贴出来大家提提意见哈。
It has fifty strings, why exactly, on this beautiful zither;
It plays back the golden past, one string after another.
My mind puzzled like Master Zhuang, who had the bewildering dream of
butterfly;
My heart aching like Emperor Wang, who turned into a cuckoo with endless cry.
Pearls forming from mermaid tears, as the moon shines upon the blue sea;
Smoke emiting from buried jade, as the sun glows over the blue field.
Feelings, nothing more than feelings,
nothing but a distant memory,
perplexing, mixed-up, even back then.

所以也胡乱说两句:

翻译需要先理解,再表达,两者都不容易,特别是诗,特别是李商隐的诗,想理解透彻其实很难。《诗·大序》里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中国有“诗言志”的传统,可是读李商隐的诗,往往不得不问:志是什么?

特别是这首《锦瑟》,前阵子版上在讨论李商隐的时候也讨论过,这首诗要表达怎样的意思,现在也没有共识,有人认为是悼念亡妻,有人认为是作者自伤,还有人认为是作者对诗歌创作的总的看法。也是,因此,前人在翻译《锦瑟》时,其实也是按照自己对诗的理解,重新作了阐释,比如最有影响的许渊冲的翻译:

The Sad Zither

Why should the zither sad have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 each strain evokes but vanished
springs:
Dim morning dream to be a butterfly;
Amorous heart poured out in cuckoo’s cry.
In moonlit pearls see tears in mermaid’s
eyes;
From sunburnt emerald let vapor rise!
Such feeling cannot be recalled again;
It seemed long-lost e’en when it was felt
then.

他显然是按照朱彝尊的观点,把这首诗当作悼念亡妻来理解翻译的,所以他的翻译并不是完全在字面上忠实于原诗的,譬如题目《锦瑟》,没有说悲伤,而许渊冲加上了"sad",显然是为了突出诗的“志”(确切的说是他理解的诗的“志”),他把所有的典故也都抹去了,只是突出了 sad, cry, tears 这些字眼;作为比较,援引另一首John Turner 1976翻译的《锦瑟》,和上面那首诗一样,转引自许渊冲的《中诗英韵探胜》(呵呵,这本书挺不错的,顺便推荐一下):

Jeweled Zither

Vain are the jeweled zither’s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 each stop, bears thought of
vanished things.
The sage of his loved butterflies
day-dreaming:
The king that sighed his soul into a bird:
Tears that are pearls, in ocean moonlight
streaming:
Jade mists the sun distills from Sapphire
Sward:
Why need their memory to recall today?----
A day was theirs, which is now passed away.

这个英译显然是采用了作者自伤年华的理解, thought of vanished things, day-dreaming, sighed,  memory to recall, passed away, 都是为了表达这样的一种感情。

两首翻译对比,就有一个问题,原诗蕴含100种不同的韵味,有些是作者有意的模糊,有些是作者无意的模糊,在翻译成英语的时候,就面临一个困难的选择:到底是完全按照字面翻译,不倾向于任何一种理解?还是按照一种理解,把它表达出来?

上面援引的陆谷孙(此公也确实是翻译界的泰山北斗之一)是持第一种意见,他认为五味虽甘,宁先稻黍,主张直白翻译,但是这样的问题在于,如果完全的直译,这首诗可能就没有“志”了,特别是李商隐的诗,很多典故和意象的堆砌,在汉语看来含义丰富,译成英语就不知所云了,甚至连意思上都难以做到连贯,简单的说,稻黍无味,这样翻译出来的诗很可能没有灵魂;

许渊冲持的是第二种意见,从他翻译《锦瑟》就能看出,标题里添加的一个 sad ,已经把全诗的意味确定了,这样的翻译自然会让人觉得更有味道一些,譬如徐译的《锦瑟》,意思非常的连贯,字辞也很优美,但是问题是,译者在选取一味的同时,可能丢掉了其它四味,甚至译者这一味也是拼错的,整个诗的翻译都成了“变味”。

呵呵,当然极端的主张都是大师们的特权,咱们这些小徒来作翻译,恐怕还是会选择比较折中的作法,在保证字面翻译准确的同时,稍微融入一些字面上所能依稀体现出来的意味,所以觉得 josephine 这首诗翻译的还是不错的,既做到了字面上的忠实,又表达了诗人隐约的迷茫与自伤(puzzled, a distant memory, perplexing, etc),不过顺便提及一下关于典故的处理,就像以前说的那样,每个典故都是一个 function call,包括了这首诗之外的东西,所以通常会淡化处理一些,不然会让没有中国文化背景的译作读者感到迷惑:)

还有,能看到同一首《锦瑟》不同的英译,也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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獭祭·可叹·李商隐

据说初春獭捕鱼的时候,总要把抓来的鱼陈列在水边,像祭祀用的供品一样,所以《礼记·月令》里说:“﹝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后来也有人研究,说獭性残忍,以捕鱼为乐,抓到鱼不管吃与不吃,总要咬上一口,吃剩下与不吃的,就弃在水边,被人看到,仿佛祭品一样,所以獭祭又有了一个引申义,就是堆积残余。后来也用来形容人作诗写文章,指罗列典故,堆砌成文。

李商隐的诗文就常被称为獭祭鱼。譬如宋代的吴炯说:“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 而给李商隐诗集作注的学者,遇到晦涩不可解的典故诗句时,也总要忿忿的说一句”獭祭之病“!

当然不能排除李商隐的獭祭是在炫耀学问,这是读书人的通病。后人也有专门模仿他的獭祭,譬如宋代的”西崑体“诗人,他们大量的堆砌典故,使用华丽的辞藻,力求展示自己良好的词章修养与圆熟的技法。也有一些跟风的后进,只是刻板的搬用李商隐的诗题、典故和词藻,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个笑话:

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崑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撏撦至此。」闻者懽笑。(宋  刘攽 《中山诗话》 )

西崑体式的獭祭只是文字游戏,作为诗歌也许不足取,但是李商隐的獭祭倒也不一定都是这样的,其实觉得有时候无论写诗词、写文章或是现在写 blog,都是很私人的事情,但是又总想付诸笔端,既然白纸黑字,又难免会被人看到,折衷的办法:就只好獭祭了,就像编程中的 function call,典故好比函数,是自己脑子里想到或者定义的,写出来的只有函数的名称,它在文中的含义也只有写的人才知道,比如李商隐的那首《可叹》:

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
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
冰簟且眠金镂枕,琼筵不醉玉交杯。
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后人的评价:”一首中五人名,未免獭祭之病!“ 这样愤然的评论,原因自然还是不明白李商隐想说什么,所以有人说:”这首诗所讽指的事情不得而知,难道是有贵人年迈,而他年少的姬妾却恣意放荡?“ —— 这是字面上大致的含义,因为诗里的第二句讲得是汉代跋扈将军梁冀的妻子孙寿与他的属下秦宫私通的故事;第三句讲得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与燕赤凤私通的故事;第四句第五句又无比的香艳,以至于有人斥责此诗”大伤忠厚“,不该流传。但是问题是,这首诗最后两句笔锋一转,回到曹植与洛神的故事中去了,而曹植对于宓妃则只是“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并没有无礼之事,与前面孙寿与秦宫,飞燕与赤凤对比明显。但与此同时,宓妃却在愁坐,而陈思王亦在惆怅,显然李商隐是在说一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情,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的原因,恐怕后人很难明白,也不必徒劳的去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这前后的关系,私下里倒也不妨一猜,想到《红楼梦》上宝玉与晴雯的一段对话,晴雯说: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也许李商隐《可叹》就是在叹这些吧,如果宓妃与陈王不是痴心傻意,而是当日有个道理,也许就不会有冤无处诉了;孙秦、赵燕不过是在说明这个道理,而现实却像宝玉与晴雯一般……

呵呵,又读到了《可叹》,胡乱猜的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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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后主讳纬?

在google上无聊的google李商隐,翻阅到了著名的那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点开原来是维基百科的高纬词条,词条的下面有一个《北齐书·帝纪第八》的链接,随手点击进去看看,却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个天津中医学院转载的《北齐书·帝纪第八》开首第一句:

屎后主讳纬,字仁纲,武成皇帝之长子也。

呵呵,我们都知道齐后主荒淫无道,但是写《北齐书》的李百药断不会在后主前加一个“屎”字,所以纳闷,既然这个天津中医学院要在维基百科上链结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先校勘一下自己的文字?不过更有趣的是想这个“屎”字是怎么来的,于是google了“屎后主讳纬”,终于找到了始作俑者,原来是国学网站,大概是为了防止别人任意复制它的内容,它网站上收录的文字的前后加入了不少冗字,直接在它的网站上阅读时显示不出来,但是如果ctrl+A全选就可以看到,如果转贴的人不注意,只是ctrl+A,ctrl+C, ctrl+V,就着了国学网站的道,贴出一个“屎后主讳纬"的结果来。呵呵,一切都不知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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