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

瞿秋白·还珠吟

写 paper,翻阅一位导师给的一本“秘籍”,确实是一本“秘籍”,来历也很武侠,像《如来神掌》,得于闹市。翻看到一篇《中共中央办公厅转发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关于瞿秋白同志被捕问题的复查报告>的通知》,和我的 paper 无关,所以只是闲翻。文件是给瞿秋白平反的,结尾处提到了《多余的话》,瞿秋白狱中的绝笔自述。

《多余的话》是个很尴尬的问题,因为他讲的是坦诚的实话,但凡实话,总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古今中外一概如此。尽管瞿秋白也明白他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但是他却不愿这样做,也是因此,才有了他的坦白,他坦诚“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并说自己的心中其实是“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的结合。从前领导人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确实是很尴尬的,所以手头的这份文件先强调《多余的话》不一定瞿秋白所写——即便是瞿秋白所写也不一定没有被敌人篡改过,即便是没有被篡改过,瞿秋白的话中第一没有出卖党和同志;第二没有攻击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第三没有吹捧国民党,第四没有向敌人求饶、乞求不死;文件最终对于《多余的话》的定性是:“虽然也有些消沉的语言,但是,客观的,全面的加以分析,决不能认为是叛变投降的自首书。”

其实瞿秋白的前后举止,倒是很符合他所提到的“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并且是很纯粹的一种, 也是因此,他必然不会变节投降,只是他也不会刻意去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伪装忠烈,由此而想到了明代瞿佑《归田诗话》上的一则记录:

○还珠吟

张文昌《还珠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绸缪意,系在绣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朝明光里。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予少日尝拟乐府百篇,《续还珠吟》云:“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室家全。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後夫为天。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乡先生杨复初见而题其後云:“义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又为序其编首,而百篇皆加评点,过蒙与进。先生元末乡貣进士,洪武间擢知荆门州,卒於官。

大概这就是中唐与明初的区别吧,至少在唐人的笔下,女主人公还能真实坦诚的正视自己而不失大节,而到了明初,就只有满口的三从四德了,尽管结局都是一样的。思想的方式不同,张籍未必会“心服”瞿佑。所以,也许该说瞿秋白有古风吧!这是当时《申报》上刊登的瞿秋白就义时的场景

十七日,奉中央电令,着将瞿就地枪决。翌日(十八日)晨八时,特务连连长廖祥光即亲至狱中促瞿至中山公园照相,瞿欣然随之。照相毕,廖连长示以命令,瞿领头作豪语:“死是人生最大的休息。”廖连长询以有无遗语留下,瞿答:“余尚有诗一首末录出。”当即复返囚室,取笔书诗一首并序如下:

    1935年6月17日,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署仙境。

    瞿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秋白绝笔六月十八日

    书毕,复步行中山公园,在园中凉亭内饮白干酒一斤,谈笑自如,并唱俄文《国际歌》及《红军歌》……歌毕,始缓步赴刑场,手持烟卷,态度镇静。乃至刑场,盘坐草地上,尚点头微笑。俄顷,砰然一声,饮弹而陨矣……

读起来让人很感动,到现在也是,包括他《多余的话》里最后说的那句:“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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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妹子的脾气

虽然国民性格或者地域性格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但是翻看史书,穿过时间读到某地某处的民风,与现在的情形一对比,往往有会心一笑,譬如西川。

同是四川,西川的民风与东川却有不同,就像最近网上一句俗语中写到的:重庆崽儿砣子硬,成都妹娃嘴巴狡 (其实是从seren的说明档里看的)。三国以后,西川兵祸不多,几次转手交接,比起黄淮一带,也算非常的平静。直到唐代中叶,南诏统一六诏背唐而附吐蕃之后,西川突然间就成了前线。也许是安逸久了缘故,从那时起,西川的士卒(== 男同胞)就落下了脆弱怯懦的名声。

所以,自韦皋之后,节度使镇西川,必须要从北方郑、滑、陈、许一带(在现在河南中部和东部,这些藩镇紧挨河北三镇,兵最精良)调兵来戍守,这种局面直到唐末崔安潜当了西川节度使才有所改变。他派遣大将到陈、许招募壮士入川,与蜀人杂居,一同训练,共得精兵三千。这三千军士头戴黄帽,所以右称为“黄头军”,与此崔安潜还从洪州招募弩手,训练蜀人使用弓弩,组建神机弩营(唉,三国时赫赫有名的元戎弩兵不知都哪里去了,以至此时需要从外地引进弩手,诸葛亮老人家九泉之下肯定要感叹了)。

从此,蜀兵才开始慢慢的强悍起来。这个恐怕也是较早的一次大规模引进人才计划了,因为原先北方戍卒,期满以后就要回到本镇,无法融入西川,而崔安潜直接招募陈许的壮士,定居西川,实际上上改变了西川的兵源结构。

不过,我们的重点不是“脆弱”(李德裕语)的川娃子而是泼辣的川妹子。乾符元年,南诏再次入侵西川,蜀兵在大渡河溃败,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姓们纷纷入成都城躲避,或者向北往汉中陕西逃亡。值此用人之际,朝廷召用曾在安南大破南诏的天平节度使高骈为大将,征发东川、河东等地的士兵入蜀。南诏听说高骈要到西川,慑于高骈的威名就马上撤兵了,高骈派兵追击,再次大破南诏,西川遂安。

可是和历任西川节度使一样,高骈看不起蜀兵,他向朝廷上书,希望发他本镇的天平兵(山东东平附近)以及义成(河南东北)、昭义(山西、河北的南部)的士兵6万人彻底讨平南诏。虽然他的提议被朝廷否决了,但他本人却留在了西川当节度使。高骈认为蜀人怯弱,所以用法必须严厉(这点倒是和诸葛亮相近),但是很快激起了蜀人的不满。同时,高骈对于蜀兵的蔑视也铸成了一场大祸。

高骈入川以前,南诏围成都,守城的将军以官爵赏赐激励士卒死力守城。可是高骈击退南诏之后,认为蜀卒无用,不仅收回了蜀兵的官爵,并且赖掉了许诺过的赏赐。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蜀卒兵变。愤怒的士兵攻入高骈府中,四处搜寻高骈,而高骈只好委屈的躲藏在厕所,侥幸的逃过了一劫。高骈所依赖的天平兵仓皇应战,却被蜀卒击败。无奈之下,监军只好出来说话,承诺恢复蜀卒的官职和禀给。厚道的蜀卒老实的散去,可是高骈却仍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于是他暗地里记下了这些参与兵变的士兵的住址,趁夜派遣亲兵到这些蜀卒的家中抓捕,家中之人,无论老幼孕病,一律处死,就连婴孩都不放过,直杀的血流成河,号哭震天,足足杀了几千人。就在这样的血雨腥风中,一位川妹子的言行,却真真的让人叹服。

她的名字于史无载,但是她的话语却留了下来,临刑之前,她伸出右手,比出中指和食指大骂高骈道:

“高骈!汝无故夺有功将士职名、衣粮,激成众怒。幸而得免,不省己自咎,乃更以诈杀无辜近万人,天地鬼神,岂容汝如此!我必诉汝于上帝,使汝他日举家屠灭如我今日,冤抑污辱如我今日,惊忧惴恐如我今日!”

这是史书上的原话,简单明白,特别最后三个“如我今日”骂得畅快淋漓,川妹子的脾气,跃然纸上。骂完高骈之后,此女子从容祈祷上天,然后怫然就戮,绝无半点恐惧之色。这样的慷慨,丝毫不让须眉。(事实上很多须眉都做不到这一点,常见的场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英雄饶命”)。

后来,高骈果然被此女子言中,惊忧惴恐,举家屠灭(不过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故事,以后才会有人编出花蕊夫人的“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故事。 据《全唐诗外编》,此诗应是由后人改易蜀人王某的“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 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而成。之所以改为花蕊夫人口气,恐怕也与川妹子的脾气不无关系,否则,不过“看花满眼泪,不共‘宋’王言”这样的婉约句子了。

所以,结论是,不要和西川的女生吵架,人家连死都不怕,你吵得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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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衣,情叶,情人节

情人节想起几个关于唐宋小说中的诗词故事。第一则是唐开元年间的,唐玄宗让宫人为边关将士做棉衣(准确地说应该是绵衣,因为那时棉花还不普及,冬衣用的是丝绵)。棉衣发放到军士手中后,一个细心的兵士发现自己的短袍里有一首诗: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这个兵士肯定也是念过些书的,所以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告诉了自己的军官。军官又告诉了皇帝。唐玄宗拿着这首诗,遍示后宫,追问是谁做的,同时也许诺不会怪罪做诗的人。于是一个宫人就站出来承认了。玄宗顿生怜悯之情,尊重了这段上天指定的缘分,把宫女嫁给了那个兵士。虽然这个兵士未必是宫女的如意郎君,但是比起“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结果还是好了很多,毕竟那个兵士也不是不解风情的李逵式的人物。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唐朝诗人顾况的。一天他和三个朋友一起到苑中游玩,在流水边拾到一片梧桐叶,上面有一首诗: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水是从宫中流出,诗自然是宫人所题。第二日,顾况绕道溪水上游,也题了一首诗在梧桐叶上,并让叶子随波流入宫中。其诗云: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后来又过了十多天,有人在苑中赏春,又拾得一片题了诗的梧桐叶,而顾况想必也是在不断的留心这件事情,所以看到了那首诗,诗云: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故事说到这里,所有听故事的人估计都和我一样希望出来一个玄宗式的皇帝,慷慨地把这位羡慕桐叶自由的宫女许配给顾况,可惜的是,故事到这里就完了。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不过仔细想想,当时刚刚逃难回来的唐德宗也断不会有这么慷慨大方,那时的唐德宗,譬如《甲方乙方》里那个下方到农村的大款,回城以后,见什么要什么,只进不出,自然不能希望他会有玄宗一样的气度了。

两个故事都略为有些缺憾。第一个故事,虽然终成眷属,但是两人未必有情;第二个故事,虽然两人有情,但是却未成眷属。也许是事关皇宫大内,作者也不敢随意发挥的缘故吧,毕竟,在同一部书中,写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崔护硬是将死去的“桃花美人”唤醒,成就了一段佳话。这个缺憾,只能等到宋人来补足了。

于是,有了宋人的《流红记》。讲的是唐僖宗时的故事,情节与顾况的那段传奇类似,诗文作了更改,不但是如顾况的好,所以就不再赘录了,这段故事,接着于佑(这个故事的男主角)题诗随波流入宫中之后,继续写了下去。过了几年,书生于佑娶了一位因为犯了过错而被遣出禁宫的宫女韩氏,成婚之日,两人提及红叶,才发现原是题诗的旧日相识,顿时相对而泣,以为天意撮合。

到此,没了缺憾,已经很好,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但是却看到写故事的人仍不肯罢休,继续写了下去,大喊不妙,果然,写故事的人写道:于佑作了大官,韩氏成了命妇,子女们又都得了富贵... ...可惜啊,画蛇添足,终究没有逃脱“封妻荫子”的窠臼。

但是,三个有缺憾的故事加起来,取其无憾之处,就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归结为一句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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