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

京东学究

论及讽刺的辛辣,从古到今,恐怕无人能及苏东坡。讽刺人倒也不难,但是讽刺到入木三分、淋漓尽致,大概就需要诗人般的想象力了,譬如苏东坡嘲讽杜默:

吾观杜默豪气,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

杜默这个人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但是一个关于他的典故—“杜撰”—却十分常用。按照王楙《野客丛书》里的记载:

杜默为诗,多不合律。故言事不合格者为杜撰。

当然这也只是王楙的一面之词,宋人笔记里惯于记录此类捕风捉影的八卦。“杜撰”的根源可能更早一些,也许和“杜田”有关。不过“杜撰”,“杜田”,还是“杜园”倒确实都是宋代流行开的俗语。

不管杜默本人如何,他的豪气之作恐怕真不是太好(比如:“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所以时人对他有不少嘲讽,但是这些讽刺远不及上面苏东坡的上面那句话让人拍案叫绝,以至于钱钟书在《谈艺录》里论及刘过的豪放,原封不动的借用苏东坡:

劉改之《龍川集》中七古,亦多此體,傖野粗狺,信似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所發,與放翁雅俗相去,不可以道里計矣。

但是细想这个典故,也有不解之处,饮私酒,食瘴死牛肉很形象,也很好理解,但是苏东坡为什么说杜默是“京东学究”?起初以为杜默是宋代京东路人(现在山东一带),后来发现不是,杜默是淮南路人(现在安徽一带),那为什么苏东坡偏把杜默比作“京东学究”?

后来读到宋人另一本笔记《事实类苑》,才明白苏东坡非要说杜默是山东学究的缘故——其实这也是对杜默的挖苦,因为 “山东经学多不省文章”:

山东经学多不省文章,尝一县有两经生,同官忽举郑谷诗句,称赞其美云:“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王傜。”其一人难曰:“此诗句误矣。野鹰何尝有王傜乎?”一人解之曰:“古人宁有失也?是年必当科取毛翎耳。”

两位山东读书人说起郑谷的诗句,把“也应”二字误作为同音的“野鹰”,一人于是发问,野鹰为什么要服朝廷的徭役,另一人强解释说,大概是需要征收野鹰的翎毛吧;正是因为山东经生不通文章,所以苏轼有意用京东学究来比拟杜默;

其实苏东坡本人也遇到过一位类似的山东人,另外一部宋人笔记《挥麈后录》里载:

东坡先生自黄州移汝州,中道起守文登,舟次泗上,偶作词云: "何人无事,燕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闹,使君还。”太守刘士彦,本出法家,山东木强人也,闻之,亟谒东坡云: "知有新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邪! 切告收起,勿以示人。 "东坡笑曰: “轼一生罪过,开口常是,不在徒二年以下。”

太守木强少文,不通诗词,所以才有这则趣事,大概也是如此,所以苏东坡才对京东学究印象深刻。

这也是当时普遍对于京东专习经术之人的偏见,《宋史·地理志》上在介绍京东路时也说:“大率东人皆朴鲁纯直,甚者失之滞固,然专经之士为多。”其实,京东也不乏文学之士,譬如苏轼的弟子,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就是京东路人,而苏轼的另外一位门人陈师道也是京东路人(他是徐州人,宋代徐州属京东路)。

之所以想起“京东学究”是因为翻看林语堂的《The Gay Genius》一书的中文翻译,市面上流行的张振玉的译作《苏东坡传》,错误多多,序章里就把“京东学究”错译为“东京学究”了,这个错误太缺乏常识,因为东京与京东不同,是宋代文学中心之一。其实林语堂在英文原著里就已经把“京东”翻译为“ Shantung ” 了,大概就是为了避免古今地名的误会,而张振玉在重新译为汉语是反而译错,也许是因为他参照了宋碧云的译本(宋碧云的翻译是对的),但是由于缺乏宋代地名常识而看错了这个地名,把京东误作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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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轩·莲舆·尾牙

翻看 xiaozhu 转贴的“《时宪通书》的意味”,里面提到一句客气话,“恭迓鱼轩”,记得鱼轩是《左传》上的一个典故,查实了一下,果然,“《左傳·閔二年》歸夫人魚軒。” 轩是古代的一种车,鱼是指用鱼皮装饰(“《註》以魚皮爲飾。”),鱼轩既为夫人所乘,如此看来,恭迓鱼轩,应该是专指请女客的意思了;

以此推知,以前看到过的另外一个句类似的客气话:“恭迓莲舆” 也应该是专指请女客,因为”莲“应该指的是金莲(不是潘金莲 -_-),莲舆的意思与鱼轩类似,都是妇人乘坐的车舆,《幼学琼林》上有”奉迓金莲“的说法,但是直接提金莲,似不如莲舆更委婉一些,更合乎礼仪。所以以上二语,都应是给女客写的请帖中的用语(不过这个当然是过于陈旧了,如果你在请帖上写出 恭迓鱼轩 的句子,恐怕接受请帖的人,要迷惑老半天了)。

两句话里都用到了“迓”字,迎接的意思,挺古的一个字,《尚书》、《左传》里都有不少例子,譬如“迓晋侯于新宫”,于是突然想到,时下流行语——“尾牙”。虽然知道是闽台的风俗(第一次见到这个词是《蜡笔小新》里,幼稚园园长请松板老师和吉永老师吃尾牙),但是“牙”字作为汉语,解释不通,(尾字好解释,年末),所以猜测这个牙该是“迓”字的俗写(或者别字),查了一下网上台湾教育部国语推行委员会编纂的重编国语辞典修订本,果然是“尾迓”,这就说的通了,呵呵,汉语还是美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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獭祭·可叹·李商隐

据说初春獭捕鱼的时候,总要把抓来的鱼陈列在水边,像祭祀用的供品一样,所以《礼记·月令》里说:“﹝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后来也有人研究,说獭性残忍,以捕鱼为乐,抓到鱼不管吃与不吃,总要咬上一口,吃剩下与不吃的,就弃在水边,被人看到,仿佛祭品一样,所以獭祭又有了一个引申义,就是堆积残余。后来也用来形容人作诗写文章,指罗列典故,堆砌成文。

李商隐的诗文就常被称为獭祭鱼。譬如宋代的吴炯说:“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 而给李商隐诗集作注的学者,遇到晦涩不可解的典故诗句时,也总要忿忿的说一句”獭祭之病“!

当然不能排除李商隐的獭祭是在炫耀学问,这是读书人的通病。后人也有专门模仿他的獭祭,譬如宋代的”西崑体“诗人,他们大量的堆砌典故,使用华丽的辞藻,力求展示自己良好的词章修养与圆熟的技法。也有一些跟风的后进,只是刻板的搬用李商隐的诗题、典故和词藻,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个笑话:

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崑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撏撦至此。」闻者懽笑。(宋  刘攽 《中山诗话》 )

西崑体式的獭祭只是文字游戏,作为诗歌也许不足取,但是李商隐的獭祭倒也不一定都是这样的,其实觉得有时候无论写诗词、写文章或是现在写 blog,都是很私人的事情,但是又总想付诸笔端,既然白纸黑字,又难免会被人看到,折衷的办法:就只好獭祭了,就像编程中的 function call,典故好比函数,是自己脑子里想到或者定义的,写出来的只有函数的名称,它在文中的含义也只有写的人才知道,比如李商隐的那首《可叹》:

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
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
冰簟且眠金镂枕,琼筵不醉玉交杯。
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后人的评价:”一首中五人名,未免獭祭之病!“ 这样愤然的评论,原因自然还是不明白李商隐想说什么,所以有人说:”这首诗所讽指的事情不得而知,难道是有贵人年迈,而他年少的姬妾却恣意放荡?“ —— 这是字面上大致的含义,因为诗里的第二句讲得是汉代跋扈将军梁冀的妻子孙寿与他的属下秦宫私通的故事;第三句讲得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与燕赤凤私通的故事;第四句第五句又无比的香艳,以至于有人斥责此诗”大伤忠厚“,不该流传。但是问题是,这首诗最后两句笔锋一转,回到曹植与洛神的故事中去了,而曹植对于宓妃则只是“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并没有无礼之事,与前面孙寿与秦宫,飞燕与赤凤对比明显。但与此同时,宓妃却在愁坐,而陈思王亦在惆怅,显然李商隐是在说一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情,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的原因,恐怕后人很难明白,也不必徒劳的去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这前后的关系,私下里倒也不妨一猜,想到《红楼梦》上宝玉与晴雯的一段对话,晴雯说: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也许李商隐《可叹》就是在叹这些吧,如果宓妃与陈王不是痴心傻意,而是当日有个道理,也许就不会有冤无处诉了;孙秦、赵燕不过是在说明这个道理,而现实却像宝玉与晴雯一般……

呵呵,又读到了《可叹》,胡乱猜的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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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重圆的破镜

和人聊起古人食奶制品的习俗,提到了《洛阳伽蓝记》上王肃“酪奴”的典故,借以佐证北朝时羊肉酪浆等食品的流行。因为说起王肃,又想到了他的另外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头与唐人孟棨《本事诗》中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相类,但是结局却相去很远。

王肃祖籍琅琊,琅琊王氏在注重门第出身的六朝是一等一的显族高第,东晋丞相王导的后人,王家在南朝累世为高官,王肃的父亲王奂也不例外,最后做到了左仆射,镇北将军,雍州刺史。王肃的妻子也是名门望族,陈郡谢氏,谢玄的后人,她的父亲谢庄亦是南朝的高官。北朝魏太和十七年,南朝齐永明十一年,王肃的父亲王奂因为擅杀长史又抗拒台使而被诛,同时累及王奂的弟弟与儿子,一同被杀,只有王肃独自从建业逃了出来,投奔北魏,此时,按照《魏书》的记载是太和十七年,《洛阳伽蓝记》上记为太和十八年,大概前者记载的是逃出建业的时间(正好与《南齐书·王奂传》一致),而后者记载的是王肃逃到北魏时的时间。王肃逃到北魏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王肃到了北魏,受到了崇尚汉文化的魏孝文帝的优待。王肃与孝文帝谈论治国之道,“肃陈说治乱,音韵雅畅,深会帝旨。高祖嗟纳之,促席移景,不觉坐之疲淹也。因言萧氏危灭之兆,可乘之机,劝高祖大举。于是图南之规转锐。器重礼遇日有加焉,亲贵旧臣莫能间也。或屏左右相对谈说,至夜分不罢。肃亦尽忠输诚,无所隐避,自谓君臣之际犹玄德之遇孔明也。”(《魏书·王肃传》)呵呵,王肃与孝文帝的关系直比刘备与诸葛亮。

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王肃是他的得力助手,《北史·王肃传》上说:“自晋氏丧乱,礼乐崩亡,孝文虽厘革制度,变更风俗,其间朴略,未能淳也。肃明练旧事,虚心受委,朝仪国曲,咸自肃出。”除了文化方面的功绩,王肃始终认为自己的父亲是无故受祸,因此常有子胥报楚之意,为北魏攻伐南齐立下了不少战功,在孝文帝时就因功受封为平南将军,后来又进封为镇南将军。呵呵,父子二人,一人为镇北,一人为镇南,倒是也挺有趣的。

孝文帝驾崩,遗诏令王肃与咸阳王元禧等人一同辅政,不久,即位的宣武帝元恪又把自己的姑姑陈留公主许配了给了王肃,与王肃结成了姻亲。王肃此时也算得上春风得意了,但是... ... 慢着...王肃在南朝还有原配的谢氏啊,谢氏如今又情形如何呢?

谢氏似乎总是出奇女子,东晋的谢道韫是一位,而王肃的妻子也不逊色,王肃逃跑后,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好,齐武帝杀王奂的时候,并未波及孙辈,其实也不可能波及太广的,因为王家与它的姻亲都是大族),为了避祸,削发为尼,等到风声渐缓的时候,就领着三个孩子偷偷跑到北方来找王肃,可是没有想到王肃虽是高官显位但却已经娶了北魏的公主,于是谢氏题了一首诗给王肃:

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

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

这首诗很有南朝乐府的特色,语带双关,“丝”“思”谐音。“路”据丁福保等人的考释,即是“络”,“胜”是丝机上持经线的工具,又是双关,喻指王肃弃旧攀新,最后一问“颇忆缠绵时?”

呵呵,事情发展到这里,仿佛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的故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看故事的人自然也希望王肃能舍去荣华富贵,与妻子破镜重圆,但是现实往往是不浪漫甚至残酷的。

谢氏这首诗被王肃的现任妻子陈留公主看到了,她也题了一首诗回赠谢氏:

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

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针是用来穿线的,针眼里的丝穿来穿去,有了新衣要缝,哪还能顾得上旧衣呢?

陈留公主不肯退让,王肃又不能或是不敢与前妻复合,心中愧疚,只好在洛阳造了一座正觉寺来安置谢氏。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王肃就死了,死时只有三十八岁,公主没有生养,所以谢氏给他生的儿子理所当然的承袭了他的爵位,呵呵,也许这是王肃对谢氏的一个交待吧。如今的正觉寺已经没在洛河中,无迹可寻了,不过想起这段故事,还是让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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